剪紙藝術家 楊士毅
歡喜的事 剪給社會看

錢欽青、王惠琳/採訪 王惠琳/撰稿
陳立凱攝影、楊士毅提供

去年蘋果在101的直營店開幕,長達75公尺的「有閒來坐」剪紙裝置藝術,綿延的大樹輕柔環抱往來行人,這件作品出自年輕的剪紙藝家楊士毅之手。 「我是很爛的小孩,功課什麼都爛到爆炸,永遠只能跟其他兩位同學一起霸占倒數一、二、三名。」楊士毅講起童年,一臉雲淡風輕,彷彿不過是在訴說另一個故事,聽者卻感到糾心。楊士毅出生在雲林,鄉下的孩子,父母在台北打拚寄錢回家,被奶奶拉拔長大的他直到6歲,為了念書,父母決定帶他上台北。但年幼的楊士毅只哭著喊不想離開阿嬤,「小時候就覺得,為什麼我們脫離貧窮之前,要先跟我愛的人分開?」

寄人籬下 憤怒自卑

在台北寄人籬下的生活,讓楊士毅長成充滿憤怒與自卑的孩子,「被打被罵,被人看不起,在別人家裡被打當然要找爸媽,可是媽媽可能會再打一次,因為我們住在別人家,沒有打就代表人家打錯了嘛。其實當孩子的需要就是呵護、理解跟陪伴,這麼根本的需求沒有得到,一口氣過不去就變得憤怒,所以我每天醒來都希望自己不要醒。」

一直被歸類在壞小孩的楊士毅,直到遇到好老師,人生才出現轉機,「好老師不會常常有,可是我很幸運遇到一個、兩個。一個老師把我帶在身邊創作、拍照,在黑暗之中鼓勵我。我從小被打、不被喜歡,怎麼有一個老師願意帶在身邊?」另一位讓他人生轉變的,是舞蹈家林懷民。

2007年,楊士毅參加了雲門的流浪者計畫,從沒出過國的楊士毅,第一次踏上了西藏、陝西,「一開始只是因為看到怎麼有人的藝術創作是充滿幸福、喜悅跟溫暖的?而我的作品都是黑暗、苦悶跟憤怒。都做同種工作的人,為何做出來的東西差那麼多?我很好奇那邊的人是怎麼生活的。」

如何走進有恩於己的社會?楊士毅的答案是 「多為別人想」。圖/楊士毅提供

陝西大娘 打開心結

陝西剪紙大娘的人生,讓楊士毅飽受衝擊。3歲即被大人決定婚姻,十多歲便嫁人生子,一生辛勞,「去了之後才發現,其實她們在想的都不是創作,她們在想的是生活那麼辛苦,怎麼在匱乏之中,用自己的雙手為孩子帶來一點好生活。我才發現原來我跟那個大娘的差別,只是來自於動手做事的時候,大娘有把別人放在心裡,但我沒有,我就想到自己。」

去了一趟陝西,楊士毅卻直到7年後才拿起剪刀,剪了第一個作品,「我們家沒有錢,我必須要靠獎金過生活,所以動手的時候都是在競爭,想要去學東西是想要多一個配備,也是為了競爭。可是去到那邊之後,我就跟自己說,沒有那顆心就不要做了。」7年後,女友搬家向他要了剪紙作品,看到對方收到剪紙開心的模樣,讓他體會到不是出於競爭,而是祝福所帶來的感動,「同一雙手,因為心裡有一點點祝福、感謝,就能造就不同的風景。它可以是破壞也可以是創造,來自於是什麼樣的心意。」

「我的創意總監是社會。眼睛閉上,身邊人需要什麼?社會需要什麼?我就是一架印表機,把我看到的畫面再列印出來而已。」楊士毅作品裡的人物,各個都有著圓滾滾身體與燦爛笑容,「如果作品我自己看了不會笑,我也不太會把它拿出去。有時候我為了找到一個笑容,我剪了十幾個笑容,就是要找到最恰當的微笑。」

陝西大娘的剪紙,讓楊士毅放下競爭的心。楊士毅/提供
流浪者計畫的人生體驗,改變了藝術家楊士毅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陝西大娘的剪紙,讓楊士毅放下競爭的心。楊士毅/提供
楊士毅作品裡的人物,各個都有著圓滾滾身體與燦爛笑容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
蘋果邀約 一頭霧水

「有閒來坐」 ,找回曾被呵護的自己,獲得再出發的力量。圖/楊士毅提供

為蘋果直營店創作的「有閒來坐」,長75公尺,高4空尺,創下世界紀錄。橫亙大紅紙張上的大樹上、樹下,布滿圓滾滾的人與動物,彷彿被樹木守護,「有閒來坐代表的是善意、相聚,因為有閒來坐是代表你願意被別人麻煩。我感覺我們社會好像很無力、很疲憊,很需要被呵護,每個人生命中都有過的幸福呵護,就是媽媽曾經抱著我們在懷裡,我希望有人經過的時候看到,他會記得,你就是那個曾經被擁抱的人,你再疲累再挫敗,會記得你擁有過幸福,會有力量再往前走。」

大品牌找上初出茅廬的藝術家,連楊士毅自己都一頭霧水,促成雙方合作的原因,是懷著一份為人著想的心,「蘋果總部裡面有一句話,希望自己在離開世界之前,世界有比他們發現的時候還要美麗。他知道我創作不是為了追求藝術,而是想帶給別人一點幸福,我們理念一樣。所以為人設想是可以賺錢、生活的,為人設想應該是我們最好的經濟體系跟生活系統,不只賺到錢還賺到幸福,這不就是良心的開始嗎?如果我們讓大家都相信為人設想可以生活,社會就會很不一樣,大家不會覺得一定要昧著良心才能生活。我很想要讓大家相信這件事情,而它真的發生在我身上。」

用剪紙跟生活溝通

剪紙是這麼有年味的工藝,沒有以年獸為主題的作品說不過去。但楊士毅的年獸卻跟大家耳熟能詳的版本不太一樣。

楊士毅的年獸每一年會用最柔軟的心,扮演最兇猛的角色,把每個忘了回家的孩子趕回家,所以當牠聽到鞭炮聲響起,就知道那是大人在跟牠說:「年獸,謝謝你,我們的孩子回來了。」所以當年獸聽到鞭炮聲響起,就會開心回家過新年。

「這個作品想要獻給那些在我們生活之中,被誤會、誤解,都願意繼續去愛的人。我覺得如果社會多一點理解,其實大家不用愛得那麼挫敗跟辛苦,我們都知道理解、被理解有多重要,如果它很重要,我們就從溝通開始。」

「年獸」 談溝通、理解的重要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楊士毅認為,剪紙的魅力就是那份純粹的祝福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楊士毅認為,剪紙的魅力就是那份純粹的祝福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楊士毅認為,剪紙的魅力就是那份純粹的祝福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
減法創作
擺脫焦慮的加法生活


錢欽青、王惠琳/採訪 王惠琳/撰稿
陳立凱攝影、楊士毅提供 場地提供/W飯店

「剪紙就是減法,一個無法回頭的創作,每一步都要很小心,可是在這個小心的過程中,你變得冷靜、可以沉澱。生活是加法,囤積跟累積,它沒有上限,所以你一直很焦慮。我覺得加法是吸納涵養,減法是消化沉澱,這兩個東西放進來,你可以很精采又很明白,不會不曉得自己要什麼。」

「母親」,人們常因燦爛世界迷失自我,回想母親的懷抱,找回方向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
楊士毅的「明白」,整整花了十年。阿嬤過世讓他驚覺,那些來不及為阿嬤做事的遺憾,不該在父母身上重演。童年時對父母的憤怒持續了十年,卻沒有讓他變得幸福快樂,於是楊士毅停下來「算計」自己,毅然放棄怨恨的人生,「這個實驗結束了,我選擇另外一個方式,叫做面對、感謝,叫做去理解、去聆聽、去擁抱,然後就變幸福了啊。」

學會謙卑 為家付出

母親對楊士毅影響甚大,他以母親為主題的剪紙作品,巨大的母親懷抱著孩子,惟有一雙腳小得不符比例,象徵著母親在有了孩子後,放棄自己最珍貴的行動能力,一心只為孩子,「我問媽媽怎麼放得下?她說,我的力量來自於你們,就應該回到你們身上。在媽媽身上會明白方向很重要,你會知道自己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。」

有次楊士毅接受專訪,拿著雜誌向媽媽問高不高興,媽媽卻回他:「媽媽歡喜嘸重要,社會歡喜卡重要。」讓楊士毅慚愧不已,「媽媽的意思是說,你又不是只靠媽媽長大的,怎麼能只想到媽媽?」母親更常對他耳提面命「甘苦的代誌莫講給社會聽,回家媽媽聽你講」,都讓他更謙卑地學會為他人著想。

家庭對於楊士毅的重要性,在台北燈會雞年作品中也可窺一二。楊士毅製作十公尺的大型燈籠「家」,讓觀者可以走進「家」中,感受到家裡的燈火一直為自己點亮,「其實我們照顧好家庭,也是在為社會努力。當你記得家,你就不會那麼無力,因為社會太大、太抽象,你很難下手,可是家庭是一個具體不太變動的單位,只要願意出力,始終有施力的地方。」

點滴感動 散播幸福

台北燈節「家」,人人都是家中最重要的風景。楊士毅/提供
台北燈節「家」,人人都是家中最重要的風景。楊士毅/提供
台北燈節「家」,人人都是家中最重要的風景。楊士毅/提供
台北燈節「家」,人人都是家中最重要的風景。楊士毅/提供

大自然是楊士毅創作的另一個重要元素,來自於身邊花花草草帶給他的點滴感動。參與「流浪者計畫」時,楊士毅在香格里拉的山谷裡,一片蕭瑟冬季大地之中,惟有一朵花獨自盛開燦爛,楊士毅坐到花旁邊,「我問它,為什麼沒有人教導你,你就知道自己該長成一朵什麼樣的花?我也謝謝它,給了我一點力量跟幫助。可是那朵花其實沒有要幫我,它只是努力成為自己,所以我就更明白,每一個人好好的去成為你生命該有的樣子,可能就是對社會的一種幫忙了。」

與多數藝術家不同,楊士毅對於藝術創作並不執著,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利用剪紙讓大眾感受到幸福,「我知道我做的工作不是社會必需品,隨時可以不被需要,所以我覺得沒有做藝術創作也沒關係,人要堅持的不是事業,而是自己跟身邊人的幸福,有能力一點,再把更多人想進來。」

偏鄉傳藝 咒語自勉

抱著這樣的心情,楊士毅受邀到偏鄉小學,教孩子們剪紙。他認為如今的孩子們都承受太多課業壓力,「學剪紙」不該是另一種壓力,3個小時的課程,不是讓孩子學技巧,而是花時間想想自己所愛的人、想感謝的人,動手剪一份祝福給對方,「我們是為了什麼動手做事?又為了什麼每天出門工作?其實初衷大家都知道,為了身邊的人跟自己幸福,可是疲累跟挫敗會讓我們忘記當初出發的原因。找回自己那份初心,我覺得那好重要啊。」

那麼,楊士毅的初心是什麼呢?「我覺得人的初心,就是每個人心中最先亮起的光,它亮著不是為了被看見,而是為了讓我們看見自己既定的方向,所以記得初心,其實是為了自己可以繼續明白地往前走,而我的初心其實就是希望自己以後不管做什麼,都還是能記得要帶給別人幸福。」

帶給別人幸福,或許是最困難的一件事。楊士毅不諱言,自己也常常受到情緒左右,忍不住與女友爭執,每當此時,他便會用「咒語」提醒自己,「你來到她面前是要相愛的,不是為了傷害,你要記得你為什麼來到她面前。記得這個初衷就會讓人靜下來,其實有時候我們就只是沒有想後果,想了後果就真的會不一樣。」

藝術家楊士毅作品希望帶給人幸福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剪紙就是減法,一個無法回頭的創作,過程中變得冷靜、可以沉澱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楊士毅體驗到減法創作擺脫加法生活的焦慮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藝術家楊士毅受邀到偏鄉小學,教孩子們剪紙。記者陳立凱/攝影

採訪側記:珍惜被聆聽的瞬間 練就好口才

採訪楊士毅是我這幾年記者生涯中,最輕鬆也最痛苦的一次經驗。為何輕鬆?打從他一開口,句句條理分明,言之有物,毫無贅語口癖。用記者的行話來說:每句話都能當標題。即使是文筆再差的記者,都能寫出文情並茂的動人文章。

痛苦在於,整理出來一萬五千字逐字稿,無蕪可去,通篇皆菁華。

即使是最棒的企業家、藝術家,難免都會詞不達意,楊士毅如何練就「人體讀稿機」的本領?背後有深意也有心酸。他笑說,其實是小時候常被爸媽打,每次跟父母講話前,就得先擬好腹稿,速戰速決。

更重要的是,「沒有人有義務要聽我們講話,當人家願意給你10秒、20秒,就要好好珍惜,不要浪費別人的時間。」這又是楊士毅另一種為別人想的方式。

楊士毅為蘋果直營店創作的「有閒來坐」。圖/楊士毅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