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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橫記憶
中橫走過一甲子 192公里的淚與笑
「人,雕刻了山。山,也雕刻了人。」
用作家李如青的詩形容中橫再貼切不過了。
中橫,台灣最老的橫貫公路,橫跨台中到花蓮,全長192公里。中橫也是一條充滿故事,傷痕累累的公路,民國45年開工,政府動用上萬人力闢路,人數最多的是榮民,他們在懸崖斷壁間,徒手開挖,一斧一鑿與大自然搏命。開路4年間共有225人殉職,平均一公里犧牲1.18條生命。
這裡也是四至六年級生青春記憶中最燦爛的詩篇,當年救國團的中橫健行活動,讓少男少女在徒步7天中,一起高歌、跳舞。但這裡也在921地震後受傷、封路,當地人十多年來依靠便道進出。
中橫走過60年,它的故事仍在持續。
1956
築路人
築路那些年 比戰爭可怕
長春祠下有一塊碑文刻著,「請不要忘記他們」。他們是殉難的築路人,有榮民、本省人、原住民、客家人,如同台灣縮影。
前洛韶工務段段長于寶楞,在碑中留下了一段話「開中橫公路比打仗還危險,打仗時我們很清楚敵人從那裡來,但開中橫,意外何時發生,卻無人可以預知。」這段話道出築路艱辛。時過一甲子,當年築路的年輕人已是白髮蒼蒼,許多人走了,活著的則帶著這段回憶生活。
1957年中橫施工
「那段日子,比當兵苦、比戰爭可怕,戰場上看得到敵人,但開山鑿壁,不知道石頭什麼時候滾落。」
回憶60年前參與中橫工程的場景,看著右手肘上曾經皮開肉綻的傷疤,91歲的李憲林說那是光榮印記,卻忍不住紅了眼,想起好多同伴殉職。
李伯伯說,當年開闢公路時,若物資接濟不上,只能吃些蘿蔔乾、小魚乾。早上6點上工,晚上6點回工寮,沒有電燈,點蠟燭,晚餐過後就上床,收訊斷斷續續的收音機是唯一娛樂。
他提到,有一年過年,跑到谷關背米背菜,來回兩天一夜,有些食材已發霉發臭,還是拿來吃,那段日子的磨練,對惜福有深刻體悟。
「不能用炸藥炸就盡量挖,大石頭用鐵棍撬,往河裡翻,沒有機具,只能靠人工,搬運也是用人力,日以繼夜,任務艱鉅。」
李憲林提到 ,距谷關約30公里的天冷路段,是最苦的一段,那一處石頭很容易塌下來,炸藥一炸,石頭把河給填滿,河水上漲,若不及時逃離,一定沒命。
「兩次走山都躲過,我的分隊算平安的」李憲林說,有一回走山前,驚覺不對勁,要同伴快逃;還有一次走山是下工後5分鐘,命大逃過兩劫。別的連隊就沒那麼幸運,因炸藥知識不足,很多同伴犧牲性命,甚至整個分隊一起走了。遇傷亡事件,一個大隊配有一個醫官,能處理外傷狀況,若當場喪命,遺體用麻布捆裹運下山。
「常聽到某某人走了。」李憲林說,那時體會到「要活在當下」,不知道哪天輪到自己丟命,因此一拿到工資就下山犒賞自己,及時行樂。
曾參與闢建中橫、北橫、南橫工程,李憲林說,中橫的難度、挑戰莫此為甚,即使過一甲子,血淚闢路過往仍烙印在腦海,也珍藏許多老照片,「很光榮,這條路是國際有名的,證明有心就有力!」
80歲的中橫工程師趙世治在車上,輕輕閉眼回想當年在中橫奮鬥的日子,時光彷彿凍結。
「這條路一輩子都在走,就算閉著眼睛,我都知道拐了幾個彎會到哪裡。」
車一路往山裡開,路上第一個看到的大橋是民國99年新造的篤銘橋,一開始趙伯伯不太想下車,問起為什麼,他說,回到這些地方,「我會害怕,也會想掉淚。」
一下車他掠過新橋往前走,在雜草叢生的地方停下腳步,腳下是他40多年前造的篤銘橋,眼前只剩下殘破不全的橋墩,趙世治默默撿起一旁的垃圾,像是他心愛的園地,不容任何髒亂。
民國54年舊的篤銘橋剛完工。圖/蘇鶴壽提供
趙世治指著新橋時,遠方一輛摩托車正朝我們騎過來,下車的人正是趙伯伯的兒子趙令杰,他正是這座新橋的監工工程師。舊橋、新橋,父子二人有共同驕傲。
「到了這個年紀,就是舊的忘不掉,新的記不住。」趙世治仍常想起那段築路的日子。
印象最深的是41K至43K處的「早安斷崖」,提起它仍不掩恐懼,趙世治說,那座明隧道裡隨時隨地都會有落石崩落,行經此處必須抬頭看有沒有落石,也要低頭望腳下的路是否暢通。
早安斷崖埋藏了築路人年代的恐懼。
從日本人開始,經過這個隧道就會大喊歐嗨唷,再抬頭看、往下望,再加速通過。
「落石是無聲炸藥,你無從判斷它什麼時候會崩塌,有時跑都跑不掉。」沿途有些路段,趙伯伯與蘇伯伯總說,不要逗留,趕快走吧。
築路時光裡,趙世治最大的動力是回家與妻兒相聚,而無法回家的日子,最快樂的就是下工後與弟兄聚在一起喝點小酒,「希望明年、後年端午的時候,我們還能一起喝酒。」這是築路人最大的期盼。
「看著這幾年路那麼脆弱,我不敢想這條路是不是成功了,當時只是想把路做好。」
車子行經中橫上下線交界處,趙世治面對被柵欄鎖住的上線,他說,「當時就是想要把路築好,讓用路人能平穩、安全用路,我不敢說我們盡善盡美,雖然很認真做,但自然環境已經改變了,而人註定無法勝天。」
83歲的蘇鶴壽蓄鬍、白帽,說話時會不自禁的閉著眼睛,他是一部谷關到大禹嶺橋梁的活字典。橋梁聯繫兩座山的距離,也串起蘇一生的回憶。
蘇鶴壽擁有建築、土木與水利專業,民國44年到測量隊報到,開始十多年在山區奔走的生活。他負責測量、畫圖、計算開挖工程所需物資與工期,也是台灣第一代專業築路人。
「之前帶老婆、兒子上山,看看爸爸開挖的路。」低頭看著一張妻兒在關興橋前的合照,他輕嘆,「老伴走得早,已經走了15年,虧欠她太多了。」
民國55年蘇鶴壽妻兒到在關興橋前合影。圖/蘇鶴壽提供
谷關工務段還保留一部分當年的老宿舍,木造宿舍因潮濕而爬滿青苔。蘇跟趙肩並肩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,雙手比劃回憶當年兩人住的宿舍、餐廳,趙笑虧蘇,「以前他都不准我把衣服掛起來,因為像人影很恐怖。」
看著50年前自己建造的關興橋,蘇鶴壽摸著關興橋的鋼架,「路建好時,經過的旅客常說我非常熱情,我心想整天在山上工作可能只見到他一個人,不對他熱情要對誰!」這份熱情讓他退休後,還持續參與何明德行善團近30年,在各鄉鎮造橋鋪路。
走過處處施工的中橫,蘇鶴壽摸著自己的長鬍子說,「這幾十年來,中橫的坍方、斷路我都看在眼裡,但說真的不敢想像。」
「再抉擇一次會不會開發中橫,我無法下決斷。這條路開了,讓用路人方便,可持續的坍塌卻造成用路人的危險,兩難。我們的經驗已老,不適合做任何評斷。」
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出燕子口的壯闊,但對高齡90歲的築路榮民鄭常凱而言,卻是「連走路都會害怕的驚險路段」。
這天我們約在燕子口碰面,一頭短而灰白的頭髮,身上的POLO衫有明顯熨燙折痕,緩慢走在燕子口步道上,臉上的皺紋因笑而變得明顯。
「已經有10多年沒回來囉」,回到60年前出生入死的山林,鄭常凱說,「當時連走路都很害怕,更不用說還要背著工具開挖。」當時他負責洛韶到西寶之間的路段,從太魯閣口徒步至35公里外的洛韶,沿途都是狹小的懸崖斷壁,一不小心就可能跌落山崖。
「我在洛韶被滾落的石塊壓倒,眼睜睜看著落石滑至深不見底的深淵。」後來他被同伴救起,在醫院住了8個月。他走在岩壁旁,伸手觸摸那些跟自己生命息息相關的峭壁,每一步都放慢速度,時光從現在倒回過去。
「天天都很辛苦,從太魯閣走一天才能到西寶的日子我永生難忘。」
築路時鄭常凱才30歲,「當時的同伴都死光光啦,日子過那麼久了!」他用豁然態度說著死亡。築路時一整個工班約30個人,都住在自己蓋的工寮,吃的部分則是兩個大嬸照料,常常都是小魚乾、脫水蔬菜果腹。
開放探親後,他曾回福建老家5、6次,但21歲就離開家鄉,如今也沒什麼親人了。青春時光多在築路、做工程,鄭常凱一生未娶,雖然受傷後就離開花蓮,到台北工廠工作,但年老時住進花蓮榮民之家,回到青春時最害怕的地方。
1962
中橫健行隊
中橫健行 走在最美麗的公路
滿天花蓮的雲呀,請你飄回台中,
走過長路的人呀,不要淚如泉湧,
那些曾在觀雲慈恩使我感動那樣深,
都已化為心中長痕。
吉他弦一刷,《中橫情歌》節奏流瀉在空氣中,這群曾參與中橫健行隊的服務員,隨旋律唱和,歌聲將他們帶回那條美麗的公路上。
他們是中華民國自強活動服務員協會的成員,都曾是救國團假期服務員。中橫健行隊從民國51年開始,曾是秒殺的救國團暑期活動,一個暑假就有近萬名高中生參加,七天六夜走了70公里,也磨出大家的好感情。但921大地震後路斷了,活動也式微不見。
救國團中橫健行隊曾是秒殺的夢幻營隊。圖/救國團提供
多年後張弘遠在部落格上號召服務員,竟有300多人迴響,「大家都難以忘懷那段在山上的日子」。剛開始連絡上,大家聚餐、一起回山上,突然有天想:為何不要再辦活動呢?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!
他們在2009年發起「中橫健行隊復刻版」活動,與救國團、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合作,利用周末上山整理荒廢已久的沿線山莊,出錢出力除壁癌、換地板、修整衛浴。劉俊良說,「沒想過多難,就是想完成,做了再說。」他帶著也是在中橫遇到的另一半和孩子一起上山打掃。
這份「使命感」存在於每個發起活動的服務員心中。「完成復刻活動讓我覺得回到年輕的時代。就算工作再忙也要做,這是種充電。」發起人之一的尹純孝說。
拿起吉他、戴上工程帽,這一群人就能馬上脫下各自律師、會計、教授與老闆的形象,看著彼此彷彿回到中橫健行隊上,在山上齊唱的那些夜。李惠如說,「這是一條跟自己對話的公路,走在這條路上重新審視自我」,只有自己走過才能懂,只要有人願意參加,他們就會繼續辦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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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橫這條全台第一條橫貫公路走過一甲子,如果比擬成人,它走過年少、步入成穩,現在則是耳順之年。壯闊群山中,保存著築路人艱辛的汗水故事,更多的是台灣人的青春故事,這裡也許是你童年家庭旅遊的開端,或者第一次與情人牽手,上傳圖文分享你的中橫記憶。
Katherine
中橫健行隊!太難忘了。參加中橫健行隊,是天龍國的我,第一次見識東海岸。清水斷崖蔚藍的天、湛藍的海,第......
2016-06-30 16:55:18
魏悄悄
那座牌坊,牌坊前穿著畢業袍的人影,想起當年一起出遊的畫面。穿著畢業袍的我們努力抓住青春的尾巴。 頂著.........
2016-06-30 16:47:36
小魚兒與花無缺
站在福壽山農場情不自禁的照下這張,鮮豔的魯冰花與湛藍的天空形成對比,在海拔2000多公尺的山上,景物......
2016-06-30 16:45:5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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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
築路人二代
延續父愛 二代返山生活
福壽山農場四季變化分明。遠眺新佳陽部落,層層疊疊,美得像瑞士。 農場場員高朱強森跟梨山守望相助隊員劉添成坐在觀星亭,他們都是「築路人二代」。兩人背後是雪山、合歡山、南湖山、白姑山,人的視野也變得開闊起來。
銀眶眼鏡、紫色制服襯衫,談到他的父親朱發慶,高朱強森有無限的思念。朱發慶民國12年生,在山東老家只是出門買一包鹽,不明就理的就被帶上船,從此家鄉成了異鄉,海洋這一頭的異鄉卻成了他永遠的家。
中橫築路時,朱發慶被分配到醫療隊,「每一張臉父親都認得」,高朱強森說,爸爸嘴裡的故事總是與生離死別有關,築路過程中,榮民們大傷小傷不斷,尤其用炸藥的時候最危險,「今天這個走,明天那個走,這些人都是朋友啊!」
許多榮民一生未娶,晚年住在榮民醫院裡,看到朱發慶總懇求,「幫我打一針吧!」朱發慶跟兒子說,「今天不幫他止痛,明天可能就走了。」朱發慶身後留下的陸軍木箱裡全都是藥品。
高朱強森說,父親曾經有一次當著經國先生的面,「先生啊,生活好苦啊!」經國先生對朱慶發說「現在苦以後不苦。」想起看盡苦難的父親,他的眼淚在眼眶裡轉。
朱發慶生前告訴子女,「別把我送回山東了 ,我要葬在台灣,這裡是我的家。」在楊梅公墓裡,一旁就是他築路時的好朋友。高朱強森還在找山上適合長眠之處,希望完成爸爸想葬在梨山的心願。
穿著深藍色的梨山守望相助隊服,劉添成也有屬於自己和父親的記憶。他說,金馬號載滿路人的回憶。每次上車就有聽不完的故事,隨著車窗外的景象變幻,車上的築路人你一言我一語:「這裡這裡我鑿的!」但經過某些路段,大家鴉雀無聲,像是在為逝去的好友進行某種的追思與哀悼。
劉添成(左)與高朱強森回憶父親築路的日子。
劉添成的爸爸吳春利是民國5年生,小時候在福建趕牛趕到一半,就被抓上船到了台灣。當時加入中橫開發到了梨山,在劉添成記憶中,「爸爸回家總帶著大傷小傷,手臂也曾被炸藥炸傷。」
他至今仍留著父親築路時用的十字鎬,「爸爸的一生都跟中橫有關,也在梨山安身立命,捨不得丟啊。」他紀念父親的方式是繼續守護這個山林。
1999
當地人
921省思 歸零思考
1999年,921大地震改變了梨山人的命運,這座山城的發展與中橫有密不可分的關係,震後,原本的中橫主線谷關道德基路段(台八線44至62公里)封閉。現在梨山居民進出只能依靠台八甲,也就是台電的河床工程便道進出。
「我們快要被遺忘了。」
梨山有一群當地人主張,政府不只修復台電工程所需的青山下線,也應積極修復青山上線(即中橫主線)。平等國小吳主任說,「這幾年我探訪築路人,于寶愣伯伯說,當初青山下線就在,但測量隊發現下線容易坍方,才決定捨棄下線,重新開闢青山上線,才成了後來的台八線。」
「921那年8月底,我到梨山國小報到還走上線道路,心想終於回到這裡教書了。」但過不到一個月,地震把吳主任最美的童年回憶也一起塵封了。一直到10多年後,她遇到前梨山分駐所所長劉中平,才終於靠雙腳再次走回上線。
劉中平當初調到梨山,巡邏時看到荒涼如廢墟的饗堂,這裡原本是紀念中橫開路時不幸罹難的工人,但年久失修,連當地人都忘了這個祭拜英靈的地方。
「我不忍心當初為了開發中橫犧牲性命的事情,就這樣被大家遺忘了。」
他結合當地人一起修復傾倒雕像,清理周邊環境,每年定期祭拜這群築路英雄。「當初想得很單純就是希望有一條安全的路。」談起這幾年積極集結當地人對外發聲,找民意代表一起探勘,甚至到立法院舉行公聽會,劉中平說想法很單純,只求一條更安全的路。
民國102年,劉中平號召當地居民一起走回上線探勘路段毀損狀況,相隔15年,他們步行上山,親自帶著GPS測量,封閉的18公里路,他們測得的結果是、遭掩埋中斷的路段僅1890公尺長,其中有3座橋毀損。
梨山人有個笑話,「我們要繞半個台灣,才能從台中回到台中」,吳主任說,之前便道不通,我們都要繞宜蘭,那時候還沒有雪隧,只能走九彎十八拐,到了宜蘭我們吃便當時,老闆問我們從哪裡來,我們說從台中,老闆又問那要去哪?我又說回台中。
「一個地方有沒有汙染,有沒有超限利用,跟修路應該是無關啊!」劉中平略帶激動地說。
「環評說山林需休養生息10年,但時間也過了15年,我們是不是能有更積極的作為?」這幾年當地人成立守望相助隊、環保志工隊,逐漸意識環境保護的重要。但他們認為將山林受傷全都怪最當地果農並不公平,「外界誤解山上農民濫墾濫伐、超限利用,但這些開墾早在民國四十幾年就開始了。」
「路封了,原本門庭若市的梨山賓館猶如一座死城。」坐在梨山賓館外的椅子上,吳主任言談中盡是感慨。
「封山這幾年,帶給我們梨山人很多反思,我們希望回到過去的繁榮,但前提是環境永續。」吳主任認為,如果有天路通了,梨山人需要更多的環境倫理觀念,讓山一直都在。
製作團隊 / 呂紹齊、蘇士堯、王騰毅、林巧璉、魏妤庭、鄭偉廷、王慧瑛、林新輝、李曜丞、林文義